|劇評|《華燈初上》:一樁命案下的人性百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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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性是複雜的這句話聽膩了,

要我說,是全員有病。

只是有人病得重,有人病得輕。

近期最具熱度的台劇當屬《華燈初上》,但儘管如此轟動,也有人拒看。我沒有拒絕,勤勤懇懇追了三季,而且一集快進都沒有按(這麼做也是讓自己更有底氣批評,如果有批評的話)。

我相信有些人是用2倍數看完24集的,這是時代進步賦予的特權,如同抖音上碎片化的訊息,YT上流行用一分鐘、三分鐘、五分鐘了解一部經典電影或書的影片。現代人的耐心就這麼一點,所以分三季播出的《華燈初上》在策略上就敢於挑戰大眾底線。一次性放出八集,巧妙掌握每一季之間的空白時間,賦予輿論醞釀與發酵的彈性空間。

新聞通稿撲天蓋地說這是台灣少見的推理懸疑劇,但對真正長期浸淫在推理懸疑劇裡的觀眾來說,第二季結尾「犯人是誰」早已昭然若揭,因此第三季要交代的就是「犯罪動機」,以及死者為何會被殺害的原因。

當猜兇手沒有那麼難,反轉又少的情況下,《華燈初上》容易被很多熱衷於推理的戲迷評價為「頭燒燒,尾冷冷」。這也是社會派推理常被詬病的原因──推理不夠,情感來湊。可是,以時代背景、人性作為基礎的社會派推理,本就經常缺乏華麗的犯罪手法,就算有,那也不是屬於《華燈初上》的。

要我說的話,《華燈初上》是藉由一樁命案來訴說80年代的台灣條通酒店文化,並聚焦於從事酒店服務的女性們的人生故事。從他們這幾個人身上輻射出去,讓我們一窺人性裡的酸甜苦辣、灰色地帶。

當然,《華燈初上》能從同檔期的戲劇中跳出來,也包含它精良的製作以及眾星雲集的卡司。看完24集後發現台灣真的擁有很多優秀的演員,哪怕他們有些只在劇中客串。以往對林心如毫無感覺的我,也被幾幕畫面驚艷,認真覺得她為台灣40+女演員們找了一個不錯的示範與定位──拋棄對青春的執念,好好投入於嚴肅作品現實題材中,幫自己拓展戲路(賈靜雯不也做到了,拿了金鐘、金馬影后)。

如果女明星們有什麼社會責任的話,絕對不在她們的婚戀新聞上,而是向大眾展現自己在所處行業中的進階過程,通過演繹角色來豐富人生、滋養自我,於每個時期都有所謂代表作。媒體或許會對她們強加人設,但最好的說話方式永遠是用行動與作品來表示。

既然,《華燈初上》是一樁命案下的人性百繪,那麼就來聊聊裡面幾個重要角色帶給我的感觸吧。

羅雨儂真的是白蓮花嗎?

看了很多評論說林心如把羅雨儂又塑造成另一朵白蓮花,其實我並不贊成。羅雨儂一直都有著她的私心,比如捨不得放走自己養了14年的吳子維,想成為他唯一的母親,比如最後刪除了錄音檔包庇花子。

羅雨儂這種人在現實生活中存在嗎?她仗義、熱情,對於是非有自己的判斷,而不是人云亦云。但同時她也是個容易感情用事,同情心氾濫成災的人。她不太會控制自己的脾氣,想法單純直接,缺乏深謀遠慮的眼界。

她對自己的家人不如外面的朋友,所以可以撇清、放下,這一點與阿季對比就非常明顯,阿季是一個無論如何都不會拋棄父母的人,哪怕她的父母根本不是人。

那既然阿季不是白蓮花,羅雨儂又怎麼會是白蓮花呢?

我想很多人身邊都存在羅雨儂這樣的人。看起來好像是她在幫助很多人,其實很多人也在幫助她。她的優點在於不吝於對他人伸出手,而且總是以快於別人的速度伸出手,這種不計後果欠缺考慮的結果終於讓她為前夫背負罪名,關進了牢裡。幸好之後無論前夫做了什麼來彌補,都無濟於事,她堅決與對方畫清界線。但聖母情結的女性會怎麼做?她們會覺得自己可以改變或感化對方。

羅雨儂之所以跟白蓮花聖母心有著本質上的區別,在於她是真的恨也是真的愛蘇慶儀這位閨蜜,但她不會恨到希望對方去死、去墮落,只要不要再當朋友就好了。如同她也恨江翰辜負她,但不會忍心看到他丟了工作還死於非命,是個對於付出有底線的人。

心存一絲善念就要被稱作白蓮花、聖母心,可怕的難道不是否定這種善良的人嗎?很多人嘲諷羅雨儂替朋友養孩子、幫老公坐牢、助背叛的員工脫離狼爪,連搶她生意的媽媽桑被人五花大綁都上前解圍。難道要拒絕有難的朋友,眼睜睜看背叛的員工被迷姦,幸災樂禍看著競爭對手落難才「不白蓮花」嗎?

對於「伸出援手」這件事她是一個後知後覺的人,是行為跑得比腦子快的人,但不代表她是個不知不覺的人。因此當她幫阿季還債時對方說出「你是在同情我嗎?」的時候,她才恍然大悟蘇慶儀對她的控訴。

羅雨儂像極了我身邊歷經滄桑的中年女人們,她們只是選擇了不再計較,讓往事隨風,千言萬語用一杯酒喝下肚去,放自己一條生路。

林心如說自己本來意屬蘇慶儀的角色,覺得比較有挑戰,但後來還是演了羅雨儂。幸好她演了羅雨儂,因為她長相甜美正派,比較適合蘿絲媽媽這種俠義屬性的角色。

為何大家都恨蘇慶儀?

第一季在所有小姐都有殺蘇慶儀的動機下結束,這表示大家都有恨蘇慶儀的地方。那麼問題來了,為何大家都恨蘇慶儀呢?

第二季顯然在回答這個問題。

蘇慶儀高貴、冷靜、美麗,遇事沉著,手段玲瓏。從住家風格還能看出來,她文藝又清高,不像羅雨儂的家,稍嫌俗豔華麗。

脫俗的她卻有個悲傷的原生家庭,尤其是她的母親,幾乎親手摧毀了她對人的基本信任。母親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,默許了繼父對蘇染指,並在他離開時,反過來怪罪女兒勾搭自己的男人。蘇慶儀的價值體系全盤顛覆,導致她日後無法跟別人產生親密的情感連結。於是她逃避面對因為被強暴而出生的孩子,用冷漠與蔑視,築起對自己的防護。

羅雨儂的溫暖曾經成為她的救贖,但隨著時間過去,這份相依為命的姊妹情在各種思維碰撞間逐漸變質。就像她把自己的不幸歸咎於母親一樣,各方面不如她卻受到更多擁護的羅雨儂,成為她最憎恨的對象。

花子是蘇慶儀的對照組,也是這部戲的第一配角。同樣遭遇不幸,同樣受到羅雨儂幫助的兩個人卻有著截然不同的表現。不管生活如何虐她,花子內心始終有個方向朝著光明,但蘇慶儀卻是毀滅式的,是「光」裡最黑暗的人。

蘇慶儀讓我想到東野圭吾《惡意》裡的野野口修。野野口修殺害了自己的同學日高,並企圖把日高在文壇建立起的聲望摧毀。日高曾幫助過野野口修,更是他進入文學界的恩人。他們表面是好朋友,但野野口修實際上從小就看不起日高,對他有著天然的輕視。結果這個他一向輕視的人卻在校園暴力中救過他,日後還不計前嫌與他為友。

書裡最後描寫野野口修之所以養成這種人格,大概是小時受到母親的影響。母親自命清高,看不起生活在同一片小區的人,她輕蔑的對野野口修說不要跟日高這種小孩往來,而蘇慶儀的母親也曾經這樣阻止過她與羅雨儂的交往。父母的價值觀往往影響孩子的判斷,潛移默化著孩子的思維邏輯。蘇慶儀就這樣一邊瞧不起羅雨儂,一邊又接受羅雨儂的幫助,最後把朋友之間的真心對待,通通視作同情與施捨,並把憎恨鉅細靡遺的寫在日記本中。

「光」裡面的小姐都感受過蘇慶儀那股瞧不起人的勁兒,尤其是花子與阿季,她們不僅感受到蘇眼光裡滿滿的「惡意」,也被她言語奚落的體無完膚。

蘇慶儀身上偶爾存在矛盾的割裂感,可以視為她最接近善良的瞬間,但很快地,她又憎恨起所有人(楊謹華把這種微妙的心理過程抓得很準確,微表情處理細膩)。她沒有朋友,她始終是最孤獨那一個,是最可憐的,也是最可恨的。

花子的鈍感與衝動

花子是我在這齣劇裡最喜歡的角色,之所以最喜歡,要歸功於劉品言的演技。還有,她那副在少女團體中被嫌棄,卻替戲劇角色增色不少的微胖身材。花子的傻氣和善良都在肉感的肢體語言上展現了活生生的意象,劉品言沒有搞砸她,她的詮釋到位又傳神。

時常聽人說角色成就了演員,其實演員本身自帶的天生條件也會成就角色。劉品言的「土」是憨直中有母性的美,俗氣裡又帶點鈍鈍的性感。花子天真純樸,沒有心眼,但也懦弱膽小沒有擔當。於是容易讓人騎在她頭上,軟土深掘,食髓知味。

劇中台詞借花子前男友與蘇慶儀之口說她是一條狗。男友說的是主觀視角,蘇說的是旁觀視角,這層寓意貼切,因為花子就如狗,急了會跳牆,還會反咬人一口。這是花子衝動下不顧一切的絕地反撲,連續兩次,並非沒有原因。

但狗也是忠誠的、可愛的、單純的,在事情還沒發生之前,花子一定特別感謝羅雨儂對她的幫助與提攜,為她出獄後沒有希望的人生帶來溫暖與接納。強暴事件之後,她再度自暴自棄,命運三番兩次置她於死地,花子是所有光的小姐裡最不幸的一個人。

但這樣不幸的人卻有羅雨儂、阿達這樣的人願意護她。為什麼?是因為他們同情心氾濫嗎?不是的,是因為他們看見了這個女孩善良的本質。相反的,從來沒有被善待過的花子,也是所有人當中最能識別善良的人。

令人討厭的阿季的一生

光裡面誰最負能量?非阿季莫屬。她的嘴裡永遠沒有好話,為人投機又善妒。阿季談不上風韻猶存,年輕時也不是酒店裡最美的小姐,人生態度一邊破罐子破摔,一邊又期待不勞而獲能中大獎。底層女性最讓人討厭的缺點她全攬了,代表那時代最沒文化的酒家女。

阿季把自己的生活過得亂七八糟,而生活又是從何時開始步入這樣潦倒的境地呢?我們觀眾不知道,恐怕連阿季自己都不知道。有些人就是淅哩糊塗的走到當下,回過神來,才赫然發現自己已經無力挽救。所以她的潑辣、無理取鬧多少也是對自己慘澹人生的一種宣洩,如果不這樣做,不在氣勢上壓誰幾分,語言上酸誰幾句,她將沒有底氣面對人群。

倘若把阿季這個角色抽掉,那麼這群女人的戲得減去三分熱鬧。謝瓊煖的坐鎮也代表整部戲女演員需要的演技水平,也有可能她一個人就把平均分拉抬了不少。

百合與愛子,叛逆雙生花

其實我有點不理解劇中的百合與愛子為何淪落風塵,雖是女子群像劇,但她們兩人的著墨明顯次於前面三者,總有牽強附會的嫌疑。百合性格厭世,母親逼婚,所以下海?愛子父母離異,母親保守專制讓她受不了,所以下海?她們既沒有迫切的債務問題,也沒有包養小白臉,難道只是想「賺點錢順便體會人生」?

櫃姐與大學生陪酒這件事常有耳聞,因此劇裡安排這兩種身分也算合理。只是他們來光工作的動機欠缺強而有力的合理性。百合後來還變身「特務」,編劇的大筆真是嚇傻我也。只好抽掉這部份劇情,自行腦補。

這兩人共同的問題是「愛情」,但這似乎也是全員的一個問題,就像張愛玲說的:「女人一輩子講的是男人,念的是男人,怨的是男人,永遠永遠。

歡場女子台上逢場作戲,台下付出真心。亦如聊齋妖狐,注定被公子辜負。只是歡場女子以賣笑維生,自己好歹也是虛情假意的高手,擅長給男人幻想,讓他們暫時做一場美夢。輪到自己時,卻又偏偏當真,山盟海誓了起來。

說到底還是愛情惹的禍。

亦正亦邪的潘文成

台灣的基層警察都有點流氓氣,潘文成也有,但楊佑寧先天的長相優勢,讓粗糙裡的細膩,同時於演員自帶的氣質與角色塑造的性格中展現。糙,是真糙,細,也是真細。這種矛盾恰恰是潘文成的魅力之處。楊佑寧終於演了一個讓人感到舒服的角色,有很強的帶入感。

很多人會把潘文成或江翰看做是第一男主角,但我個人覺得這部戲沒有男主角,只有女主角。因為是命案,所以需要警察角色,加上時代背景,這條線可以加料渲染一下,但終究不是主線。

潘文成最大的爭議在於他以交換的手段取得了副局長的位子,並把暗中協助他破案的妹妹從局裡調走。最壞的頭兒沒有付出相應的代價,讓觀眾對他的「處理」蒙上一層灰,他究竟是黑化了?還是另有打算?不得而知。但即使失去了最有利的錄音檔證據,他依然對蘇慶儀命案窮追不捨,從這一點來看,又十分拉好感。果然,亦正亦邪就是很帶勁兒。

警局這條線是一個開放式結局,也是對現實狀態的一種影射。

世紀渣男江翰

江翰最後的錄音是本劇畫蛇添足的一大敗筆,但這個男人只愛自己是千真萬確。儘管遊戲人間,身上卻也有顯著的優點──對育幼院的回饋與照料,對自己編劇工作的執著與熱愛。

衝著這兩個優點,女人就會原諒他。

只不過夜路走多了,總會碰見女夜叉。蘇慶儀就是那個女夜叉。他之所以勾搭上蘇慶儀是因為想征服、嘗鮮、排解寂寞,而他賭蘇慶儀性格要強,好面子,就算之後甩掉也不會大聲嚷嚷(換句話說就是他認為蘇慶儀很好甩)。

維吉尼亞‧吳爾弗寫:「出來尋樂子的男人,碰到了一個深情的女人,就像釣魚釣到了白鯨。

深情的女人會讓尋歡作樂的男人一下子清醒,興致全無。後期的蘇慶儀就是這樣把江翰嚇醒的,江翰當時一定覺得自己誤判,蘇慶儀原來沒有羅雨儂好甩,真正適合玩玩的是羅雨儂這種女人,因為她的自尊心會讓她選擇馬上掉頭就走,把痛苦留給自己。

江翰帥、有才情,是這部戲的顏值擔當,但他活該。

蘇慶儀後來讓他丟了工作的作法真是大快人心,算是蘇慶儀的高光時刻。

我是有名字的菜鳥李建達

像阿達這種小透明是最掙扎的底層人物。負責帶他的成哥看似是啟蒙前輩,衝鋒陷陣,令他好佩服。但他也看見了成哥年近40,所有家當一咖皮箱就能裝完。以警局為家,熱情辦案,卻也只是個小隊長,被上級呼來喚去。

所有新人都會觀察局勢,用以想像自己的未來。而阿達雖然喜歡成哥,卻不希望自己日後混成潘文成。

所以,當魔鬼來交易,他自然會被收買。加上有心儀的人了,總是希望自己能有些出息。李建達的背叛用職場生態來分析就能釐清,成哥與局長的派系,阿達很直接就選了局長。

很喜歡潘文成最後審訊阿達的那場戲,也是飾演阿達的章廣辰演技爆發的一刻。阿達說:「可是我在局長面前有名字」,然後成哥打開給他吃的東西,用力摸了一下他的頭,喊了一聲:「菜鳥啊!」

阿達聽聞後,當場淚下。也許他才明白,知道你名字的人心中也許沒有你,喊你暱稱的人,心中肯定有你。

《華燈初上》成為今年的台劇爆款有很多原因,話題性夠,戲劇張力強,每個人看完都能發表一些感想。套句閩南話來說就是「俗擱有力」,儘管它的缺點也很明顯,卻依舊瑕不掩瑜,連客串演出的寶寶吳慷仁、彪哥李李仁,演技都那麼出彩。

希望台劇保持這種勢頭,奮力衝刺,讓更多人知道台灣有很多優秀的演員、導演、編劇、製作團隊,而身為觀眾的我會以永遠不按2倍速快進的態度來支持。

至於這齣戲能給現代女性什麼啟示?

光裡的小姐當然不是現代社會鼓吹的女性榜樣。她們很複雜,也脆弱,也從來就不無辜。但這不表示她們就不希望獲得尊重,相反的,她們對愛的渴求比普通女性要強烈,對於慾望的表達也更直接,相互傷害也彼此扶持,最後在自己熟悉的圈子裡尋找依靠,無論過著什麼樣的生活,都只能在自己的體會中領悟人生。

這是80年代條通酒店女子的寫照,又何嘗不是我們當今女性的寫照?

華燈初上,笑裡要藏刀。

-凱特謎之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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像我這樣的女人,有時優雅,偶爾帶刺

–365日絕世女子時光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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